专访徐冰:传统语言很不适应今天的沟通方式

发布:2012-05-16 19:11:35 | 热度:3751
专访徐冰:传统语言很不适应今天的沟通方式



外滩三号沪申画廊的展厅入口处,徐冰用新书《地书》垒起了两米高的“巴别塔”,寓意不言而喻。《地书》据称是一部小说,值得炫耀的是,没有使用任何一种人类文字徐冰用新书《地书》垒起了两米高的“巴别塔”组成小说《地书》的“文字”,全部是日常生活中人们习以为常的符号及标志。在这里,徐冰不怕再次做出可能劳而无功的尝试:再造巴别塔。在这个装置的左侧,沿墙是一溜玻璃柜,展示了“地书”成书过程的档案:资料册里的每一张A4纸粘贴着各方收集来的标志,还有各种手绘符号。作者不断地调换顺序和重组,涂改以及标注的痕迹处处可见。

  在被移动墙隔断的另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里,徐冰复原了自己的工作室。三张办公桌上电脑、台灯、文具一应俱全,各种符号图集的书排成一排。墙壁上,张贴着他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各种各样的符号和标志。桌面上,剪刀刚刚裁剪过,纸屑还留着,好像艺术家离开才一会儿。作家含糊其辞羞于展示的东西,艺术家则毫不避讳,将整个工作过程展露无遗。指着这个重造的工作室空间,徐冰笑着说:“事实上,我最初提出有关‘地书’的想法时,我工作室的人都觉得不可行。收集的工作主要是我自己做的,有一个助手帮忙做整理,后期有几个助手和学生参与进来。我也知道这个理想有点太大了,但意义在于试着去做。”

  展厅朝东的整一面墙,被两扇窗户所断开,透过窗户,外滩、黄浦江、对岸陆家嘴金融中心的全貌一览无余。墙面上投影了一组以外滩为背景的动画,由左侧开始,洗手间门口表示男女的标识一下子动了起来,人越来越多,聚集在黄浦江边。路人都有各自的心思,有人想着买菜,有人刚和男朋友吵架,有人想到了汽油涨价⋯⋯熙熙攘攘的景象有如《清明上河图》。有趣的是,东方明珠和外滩的各种风景,乃至行色匆匆的人群,都是用符号构成的,而透过窗户,符号所代表的真实世界就近在眼前。

  结合展览空间,徐冰还设计了一家“概念店”,陈列并出售用各种符号做成的日用品。餐具、衣服、戒指、巧克力等实物都有着符号一般的简洁造型。展览开幕后,观众在这个生活和消费空间的门前排起了长队,购买从“地书”衍生出的各种日用品。徐冰希望借此让人们意识到日常生活与符号之间的关系。


从“天书”到“地书”

  早在80年代,徐冰就曾手工刻制4000多无法识读的新字,并把这些无人能懂的文字取名为“天书”。这个系列的作品1988年首展后,在国内外艺术界引起轰动,并成为徐冰最为重要、也最为人所知的代表作。从“天书”,到他1994年前后完成的将英文变体为类似中国方块字的“新英文书法”,再到现今的“地书”,徐冰最重要的艺术作品一直是在徐冰在展览现场“写书”。“我的艺术多与文字有关,20年前的‘天书’是一本包括我自己在内世上没有人能读懂的书。现在我用这套‘标识语言’,又写了一本说任何语言的人都能读懂的书,我称它为‘地书’,”徐冰说,“它们的共同之处在于,不管你讲什么语言,也不管你是否受过教育,它们平等地对待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他用“天书”表达自己对现存文字的遗憾;又用“地书”,阐述了“普天同文”的理想。

  徐冰告诉记者“地书”的缘起。2003年的一天,他在机场候机时,将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低头时,他注意到包装纸上有五个符号,指引人“将用过的胶状物扔在垃圾桶中”。徐冰马上联想到日常生活中经常碰到的各种符号,比如厕所、笑脸等。他意识到,符号已经成为一种语言,可以做简单的指引,也可以讲一个很长的故事。于是,他开始通过各种渠道收集整理世界各地的标识。“这种语言是可以超越地域文化的,甚至与受教育程度无关”。

  实际上,早在50年代,联合国就曾经发布过55个通用标识。两年后,又发布了这些标识的使用须知。而在化学、航空等领域,又都有国际通用的标识。“标识一直在发展,”徐冰说,“七八年前,我刚开始做这个作品时,表情符号还没有这么多。Google Map出现之后,表示地点的那个‘小图钉’的符号才流行起来。”

  就在不久前,又是在途中,在飞往伦敦的飞机上,徐冰看到洗手间有一个手的形状的标识(警示人们不要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扔进马桶),是从Shutterstock 标识网站来的。到了伦敦机场,他重新审视机场的各种标识,发现很多都已经在“地书”中使用过了,是完全一样的设计。但这些书中用到的标识却是他在纽约或西班牙搜集来的,“这说明世界各地的很多标识是统一的”。

  今年2月,徐冰的《地书》首先由台湾诚品书店出版,内地版本将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近期推出。“在写这本书之前,我们原本准备了一个中文的‘脚本’,再把它‘翻译’成符号语言,后来发现这种方式行不通,就改为用“符号文字”直接写。”徐冰说,“在台湾版的基础上我们又进行了修改,主要是表达方式方面的修改。因为我发现,这种写作与中文、英文的写作有相似之处,如果非常注意字符之间的关系,就能形成一套语法,经过反复推敲之后,表述可以非常准确,意境可以非常之美。”


“黑先生”的一天

  《地书》的主角是一个叫“黑先生”的都市人,小说叙述了他一天的符号化生活,每个小时是一个章节。早上7点,“黑先生”被闹钟叫醒,洗漱之后换了件衬衫去上班。下楼之后查看交通信息,他决定坐地铁。到了公司,遇到各种各样麻烦事。他还趁老板不在,干了点私活儿⋯⋯

  “黑先生”未婚,他妈一直催他找女朋友。“黑先生”通过相亲网站,浏览了很多女孩的资料,最后和一个叫“小兰”的姑娘聊得很投机,两人约定晚上去酒吧坐坐。“黑先生”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他累得不行,但还是习惯性地打开电视。电视新闻里播放着世界各地的新闻,“黑先生”睡着了,做着各种奇异的梦。他梦到自己从天上掉下去,栽到了男厕所的标识上。6点了,他睡不着,开始玩游戏,他在游戏世界中是强者⋯⋯这时,手机响了,是老板打来的,闹钟也响了,他必须去上班。“黑先生”出门,越走越远,回到了一个小点上,就像一个句号。徐冰把这个故事叫作“从点到点”。

  对于自己塑造的这个人物,徐冰特别喜欢。他说:“‘黑先生’是个善良的人,有点小个性,生活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他过着这个时代谁都躲不掉的一种标准化的生活,反映了上班族的状态。”

  这本书在台湾发布时,徐冰做了一个实验。请志愿者们按照自己的理解将这本书翻译成中文。结果让大家惊喜,信息传达的误差非常小。

  有一次,徐冰在飞机上校对内地版的书稿。旁边的人都很好奇,徐冰告诉他们,这是一本是用标识语言写的书。坐在徐冰后面的一名50多岁的男子把书稿拿过去,给他12岁的女儿看,小女孩马上就看懂了。周围所有的人都很惊奇,网络时代,用符号也能写书了。

  

用标识写作

  通过沪申画廊举办的“地书”个展,徐冰想介绍用标识写成的《地书》。动画、概念店和复原的工作室都是为了更直观地呈现创作这本书和这套符号的过程与意义。徐冰还授权一家媒体用三个月的时间连载这本书。

  同时,徐冰工作室在做一套带有翻译功能的软件。这个软件里有中文和英文,打入中文或英文时,会归到对应的“标识文字”。标识文字成为不同语言的中间站。目前,这套软件还处于初级阶段,只能进行简单的交流。“这个软件我们做了很多年,它很难进展,计算机的技术很难真正解决翻译问题,就像现有的翻译软件总是不尽人意。标识文字的价值在于可以对应任何语言。而英文对中文、中文对法文等的翻译只能是单向的。”

  徐冰工作室还在做一个“字库”,希望别人用“字库”中的标识写作。这个“字库”软件带有编辑功能,又像一种“输入法”,人人都可以用它写故事。“下一个阶段,我们希望它在网络上可以使用,在手机上可以使用,”徐冰说,“一个手机公司希望和我们共同开发,在手机上可以用它发微博、发短信。我想年轻人会很喜欢。”

   

  

结合展览空间,徐冰设计了一家“概念店”,陈列并出售用各种符号做成的日用品。徐冰希望借此让人们意识到日常生活与符号之间的关系

  记者:你提到过,联合国曾向全世界发布过几次统一的标识。而作为艺术家,从事有关标识的工作,意义何在?

  徐冰:我不太考虑艺术家应该做什么,或者是不是做出了一件好的艺术作品,而是要求自己的工作与艺术系统有一定的距离。好的艺术是有创造力的,创造力是从系统外带来的。我一直要求自己的工作有创造性,而且对人类有益处,是符合人类需要的。我想我可以通过作品,向人类提出一种独特的看事情的角度。至于用什么方式,选择什么手段,其实都是围绕叙述这个事情的需要来选择的。因为我的艺术家身份,别人要把这套东西拿到画廊来展览。可实际上,它是一本书,它可以是个“字库”,是传播领域或标识设计领域的工作。或者说,这是与文字学、文学有关的工作。不管怎么说,它是值得去做的工作。

  记者:网络时代符号越来越多,你这项工作到何时算告一段落?

  徐冰:网络上有很多人使用不同的符号表达感情与意见,说明传统语言很不适应今天的沟通方式。之所以在沪申画廊展示工作室,就是为了显示这个项目是个没完没了的工作,依据的材料一直在发展。我们会继续整理和挖掘这些符号的可能性。我不希望任何的可能性被浪费。浪费是指,由于我们工作没有做到位,这套标识语言的表达没有达到应有的程度。当它被大家普遍使用的时候,我们就没有必要再做了。我意识到这是未来人类文字和沟通方式的一个趋向,“地书”只是向人们提示我意识到的未来可能性。我很难给你一个停止的时间。很多年以前,我们工作室的贺年卡就是用标识语言写出来的。现在,我发现它可以表达很丰富、细腻的内容,而且很多人有兴趣。

  记者:用象形文字表达时,可能比较容易叙事,在表达情感或者一些形而上的意境时,是否会面临困难?

  徐冰:所有的文字都要经过从初级到高级的发展过程。目前,“地书”还处于“甲骨文”阶段,也就是最初级的象形阶段。但是,考察一种文字的潜力,不仅是看目前所能表达的程度,而应该注意到在未来的可能因素,以及自身携带的文字基因的质量和繁殖的能力。

  就目前这个程度,很难表达形而上的东西。任何成熟的语言,其实都不是从一开始就能表达“形而上”的,而是使用者在长期使用之后才变得细腻。比如说“手机“,这两个字非常简单和符号化,但在人们印象中,这两个字代表更丰富的内容。

  我们很难想象“哑语”如何表达内容丰富、“形而上”的东西,但是聋哑人是能够用“哑语”深入表达思想和情感的,因为他们已经熟悉此种语言,并且和手势配合,为它增加了丰富的内容。目前,人们对于“地书”还不习惯,通过不断地使用和互动,也同样能让它变得细腻和丰富起来。